從《紅樓夢》學管理：賈府是大企業的縮影，沒有這個超強 CEO 早已衰敗

出自清代文豪曹雪芹的中國四大名著之一《紅樓夢》，敘寫了大觀園裡外貴族世家的興衰。論文學價值，是橫亙古今的重要遺產；論熱門程度，在成書200多年後的今日仍然延伸出許多議題，更有近2萬篇論文以其為研究主題，內涵歷久彌新。

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歐麗娟指出，「《紅樓夢》作為一部經典，表示它蘊含了一些永恆的、乃至於普世的價值，都是與人性、世界觀，還有存在本質相關的課題。」恰恰說明了為什麼「紅學」在21世紀仍大受歡迎。歐麗娟考究《紅樓夢》的學問根基並加以剖析，是當今紅學巨擘，她開設《紅樓夢》課程，應校方之邀上架到臺大開放式課程平台，網站累積點閱超過400萬，其內容在中國影音網站bilibili更逼近千萬點閱，學生來自全世界。

以科技引領世界主軸的當今，重拾經典、回望傳統文化的價值何在？

歐麗娟認為這是個很大的迷思，「人的存在，是在時間跟歷史的沉澱中延續的」，現代人擁有的一切都承繼自前人，科技也奠基在累積經驗的基礎上，想要解決眼前的難題，不能忽視問題背後所堆疊的歷史。而《紅樓夢》蘊含的人性議題並不分年代，這也是我們能從經典中找尋到的啟發。

有些傳統會過時，但《紅樓夢》之所以成為經典，正因為它沒有過時，《紅樓夢》反映的是菁英份子經過深刻的洞察，淬煉出跨越時代的智慧與道理，也賦予了後世反覆閱讀的意義。「它提供我們對於一個理想人格、生存樣態的反思，從這個角度去閱讀《紅樓夢》時，你也可以反求諸己，願不願意為了更理想的自我，去追尋方向。」

明辨事物、心胸寬廣，活出更理想的自我

「想藉由《紅樓夢》來提升自己的人，首先必須釐清，你是要藉由這一部書來達到感性的自我滿足，還是你希望改變自己？」歐麗娟首先請讀者自我叩問，若以目前時代的價值觀與意識形態，投射到書裡，可能就會窄化為青春與愛情的頌歌；但另一方面，也能將它讀成把人生活得更有價值的圭臬，「它告訴我們貴族在自我控制之下，如何透過品德與學問，去達到人性裡最崇高的部分」，這個境界含括了洞察力、明辨事物的能力以及更寬廣的心胸。

舉例來說，書中的經典劇情「晴雯撕扇」其實是一次反面教材，晴雯雖是賈府的奴僕，但相貌姣好又是女紅技藝第一，極受男主角賈寶玉寵愛，也讓她雖為丫鬟卻行事高調。某日替寶玉更衣時不小心將他的扇子跌折而被訓斥，不料晴雯當場頂撞，事後寶玉求和，她又說撕扇子的聲音悅耳，寶玉便將身邊的扇子都拿給她撕。這段情節常常被闡釋為不受壓抑的痛快感，是在實踐個人主義。但是「這一幕的塑造事實上在echo（回應）褒姒裂帛，導致烽火戲諸侯而把國家給亡了，是禍水」，歐麗娟解析，晴雯僭越奴僕的身分，有如此出格的行為，便表示背後有寵溺她的權貴，這段故事要告訴讀者的絕對不是自我放縱，而是自我克制的重要性，也正由此才推動著人類文明發展，許多人其實都讀錯了。

就好比公司裡有個恃寵而驕的員工，飽受特別待遇卻不做事，且晴雯脾氣刁蠻，容不得他人說話不投機。「賈寶玉就是賈家的末代皇帝，縱容中階主管變成太上皇、假傳聖旨。」歐麗娟強調，讀者必須以品德去判斷這件事是否合常理，擁有學問才能去讀懂故事。「猶如薛寶釵所說，學問中便是正事，於小事上拿學問一提，便可作高一層，不拿學問提著，便都流入市俗去了。」

王熙鳳背負罵名，其實是地表最強CEO

「《紅樓夢》其實是一本管理學寶典，管理之道無他，絕對不是技術上的權謀，而是心性上的高度實踐，要達到這個心性就是靠學問跟品德，也是為人處世的基本原理」，賈府可以說是大型企業的縮影，家族中的權力結構以及理家的智慧，等於是在管理公司。歐麗娟提醒，《紅樓夢》中的角色時常被誤解，是因為讀者脫離了當時的時空背景。例如賈寶玉的堂嫂王熙鳳，常被認為是精明能幹卻又心狠手辣的「壞人」。

「從心性跟行為，王熙鳳都是非常正派的人，她有些手段確實嚴格，但卻也是必要的」，首先賈府上下有超過上千的人一起生活，只由王熙鳳一人打點，且賈府對下級並沒有分層治理，所有人的直屬上司都是王熙鳳，這規模之大等同於上市公司等級，而她正是那個CEO，只是底下並沒有其他的次級主管協助管理。

論管理原則，王熙鳳是「帳也清楚，理也公道」，歐麗娟指出，其實她只握有部分權力，實際上只是「家內的代理人」，對上還有丈夫賈璉以及王夫人（賈寶玉的母親）必須交代。如果她的管理原則雜亂無章，肯定會被換掉；此外，面對刁奴，她的懲罰多是口頭威嚇，在當時，丫鬟並不算是人而是所有物，因此被凌虐致死的案例時有所聞，「當然這並不是對的，但當能夠去看到人家的背景時，我們就能客觀比較出，王熙鳳到底算不算狠毒。」

況且當時賈府所面臨的問題，是世襲的收入代代劇減，但維繫名門形象所費不貲，若是降級打理就會被批判失格，在支出固定但收入銳減的情況下，王熙鳳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。於是不但將自己的月錢犧牲充公，在婦女無法出去工作的情況下，只得放高利貸，若非有王熙鳳運籌帷幄，恐怕賈家早已衰敗。再者，王熙鳳是賞罰有據的人，「她會拉拔的下人一定是好的奴才，所以她不徇私」，歐麗娟舉例，書中有位到賈府依親的女孩邢岫烟，被王熙鳳認為是為人溫厚、可疼的人，因此私底下自掏腰包接濟她。從以上例子都可佐證王熙鳳是個恩威並施、懂得資源分配的事業女強人，卻因為時代背景而被誤解。但其實王夫人才是真正的當家者，由於內外事務繁重，便將家務交給王熙鳳處理。

王夫人掌控全局，是用人策略最佳典範

「重點不是你自己什麼都要很能幹，這樣可能會是很糟的主管，負面的範本就是項羽，他是superstar（超級巨星），結果人才都被他趕跑」，對比之下，王夫人不僅懂得看人，也願意放權，歐麗娟解釋，「很多人都誤以為王夫人是用人唯親，才派任內姪女，但其實王熙鳳在品德跟能力上絕對值得信任」，王熙鳳能做到待人寬厚，仍然保有自己的行事原則，公事公辦。

當備受重用的王熙鳳累垮時，王夫人首先找了賈家名正言順的媳婦李紈來暫時接替，雖然她才能不夠，但寬厚的處事風格以及名分都站得住腳，再找來賈探春、薛寶釵加以輔佐，以管理專業組建一個更強大的團隊。歐麗娟再次強調「沒有學問，會讓一個人停留在市俗的層次，看得不高、要求得也不遠，無法高瞻遠矚，也不能面面俱到的時候，就會使才能跟成效大大受限。」而不論是《紅樓夢》中的哪個角色，如女強人王熙鳳、智慧圓融的薛寶釵、理性有魄力的賈探春，都有各自的處事之道，「經典讓我們敞開無限視野，更了解人可以怎麼活著，人是為什麼那樣活著，我們才能夠打開眼界，了解人性的廣大與複雜。」

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 歐麗娟

1965年生，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畢。現為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。專長為唐代詩歌、紅樓夢。著作等身，如《唐詩的樂園意識》、《詩論紅樓夢》、《紅樓夢人物立體論》、《大觀紅樓》系列、《紅樓夢公開課》系列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