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 李岱君

「台灣人非常清楚台積電的重要性!」專訪《造光者》作者談 ASML 的地緣政治問題


在台灣,有台積電這座護國神山;在荷蘭,則有 ASML,全球唯一能製造極紫外(EUV)曝光機的企業。2 家公司分屬不同國度,卻撐起全球晶片產業的命脈:一個掌握最先進的製程技術,另一個壟斷最關鍵的製造設備。它們的存在,讓原本不大的國家,擁有左右全球供應鏈的影響力。
如今,它們都遇上同一個問題:過去半導體產業的成功公式,原本就是建立在集中與效率之上。
追蹤 ASML 超過 10 年的荷蘭資深科技記者馬克.海因克(Marc Hijink),深入 ASML 內部採訪及研究寫成《造光者》一書,揭示了 ASML 的兩難。《經理人》特別專訪海因克,分析在地緣政治下,這套模式被迫打破,台積電、ASML 還能繼續維持創新的速度與領先地位嗎?
美國施壓 ASML 出口,不只引發商業損失,更挑戰企業文化
時間來到 2018 年底,一筆訂單敲響了 ASML 的警鐘。中國的中芯國際向 ASML 下單 EUV 曝光機,但在 G20 峰會上,美國總統唐納.川普(Donald Trump)向時任荷蘭首相馬克.呂特(Mark Rutte)要求荷蘭封殺出口。
2020 年 10 月,荷蘭政府最終拒絕了出口許可。2023 年,連先進 DUV 系統也被納入管制,美國甚至要求 ASML 停止為其在中國的 800 多台機器提供維護服務。
美國的邏輯是,中國生產的每一塊先進晶片都可能被用於軍事目的,而 ASML 的曝光機是製造這些晶片不可或缺的工具。因此,必須切斷中國獲得這項技術的管道。而美國手中最有力的武器是「最小範圍原則」,只要 ASML 的機台包含一丁點美國技術,美國商務部就可以對整個設備實施許可要求。
海因克分享,ASML 長期奉行重商主義,認為所有客戶都是平等的,技術是非政治性的。當有客戶來訪時,公司會在接待處並排懸掛該國國旗與荷蘭國旗,象徵不分國界的商業理念。
但這項禁令破壞 ASML 與客戶之間的信任關係,《造光者》提到,ASML 的企業文化強調對客戶的承諾,員工對他們維護的機器擁有使命感,這等於要 ASML 放棄對既有客戶的服務義務。這不只是商業損失,更是對企業文化的挑戰。
ASML 從此明白,在地緣政治面前,國家的手已伸進技術發展,技術無國界已經不再是它能堅持的立場。
半導體因資源集中而成功,如今被迫分散風險,「完全違背產業本質」
海因克表示,半導體產業過去就是靠把所有資源集中在一起才成功的,但現在全世界都在要求分散風險,「一旦分散了,你就沒辦法像過去那樣快速創新,因為你的錢和人才都被稀釋了。」
他解釋,半導體技術的複雜程度決定集中模式的必要性,一台 EUV 曝光機有 10 萬個零件,需要來自全球 5000 多家供應商的技術整合。ASML 必須將資本支出集中在研發上,而不是分散到多個生產基地。
台積電也是同樣邏輯,它在台灣集中了最頂尖的工程師,讓他們在同一個生態系統中密切協作,才能快速解決製程中的技術難題。
台積電之所以能在製程技術上遙遙領先,正是因為它把所有資本和人才都投入到代工這一件事上。當英特爾(Intel)還在設計與製造之間分散精力時,台積電專注於製造,不斷突破 3 奈米、2 奈米的技術極限。
ASML 和台積電的合作就是最好的例子,「台積電願意實驗、願意冒險,ASML 提供還不完美但足夠好的機器讓他們測試。」2 家公司的工程師幾乎每天都在一起解決問題,「這種緊密協作只有在集中的模式下才可能發生。」
但現在,這套模式被迫改變。台積電必須在日本熊本、新加坡和美國亞利桑那州建設新晶圓廠;ASML 也必須跟隨客戶腳步進行全球布局。
「你不可能在每個地方都複製出像台灣或荷蘭那樣的人才密度,」ASML 員工來自 144 個國家,但美國出口管制要求公司根據員工國籍實施區別對待,持有中國護照的員工被排除在 EUV 項目之外,「這完全違背了這個產業的本質。」
ASML 的應對:強化「歐洲身分」,打造歐洲技術聯盟
海因克指出,與台灣對台積電戰略重要性的清醒認知形成鮮明對比,荷蘭政府長期對 ASML 的關鍵作用認識不足。「這個認知在荷蘭來得很晚,因為我們自己沒有任何晶圓廠。」荷蘭人看不到 ASML 機器的直接成果,「不像台灣人非常清楚台積電對國家未來以及人民繁榮有多關鍵。」
這種認知滯後的後果,是當美國施壓時,荷蘭政府缺乏有效的保護機制和談判籌碼,荷蘭只能被動應對,無法為 ASML 提供有力的政治支撐。
這個任務落在 ASML 新任執行長克里斯托夫.富凱(Christophe Fouquet)肩上,他是 2007 年被前執行長暨技術總監馬丁.布令克(Martin van den Brink)親手從矽谷挖來的戰略夥伴。
海因克分析,最近 ASML 對法國 AI 大型語言模型新創Mistral AI 的投資,表面上看是一筆技術投資,但這顯示出 ASML 的戰略思考:AI 是新興產業,我們必須在那裡。如果晶片下一步的運用是 AI 未來,那 ASML 必須確保自己占有一席之地。
但為什麼是法國的 Mistral AI,而不是美國的 OpenAI 或 Anthropic?「我們是一家歐洲公司,生態系的大部分供應商都是歐洲的,現在我們將歐洲 AI 軟體和開發商加入到這個組合中,這完全有道理。」
ASML 的邏輯是,刻意強化自己的「歐洲身分」。過去,ASML 的技術生態系統已經整合德國蔡司的光學系統、歐洲各國的精密機械供應商。現在,透過投資歐洲的 AI 公司,試圖把這個生態系統擴展到軟體和數據領域,形成一個完整的歐洲技術聯盟。
既然荷蘭一國無法抵抗美國的單邊主義,那就把自己定位為整個歐盟的戰略資產,尋求歐盟層級的政治支撐。這不僅是 ASML 的兩難,也是所有站在技術制高點、卻缺乏強大母國支撐的企業,都必須面對的生存課題。
核稿編輯:林庭安